博士与直男对谈 研究彩礼等婚恋困境

Connor 数字货币交易所 2025-12-18 2 0

摘要:在一档播客节目里,青年学者张依欢和朋友们讨论了一种正在弥漫的情绪:越来越多的男性将自己视为“受害者”,从而表现出受伤、委屈和愤怒。

张依欢想要理解“男性不满”背后的情感逻辑。他是澳门大学传播系(文化研究方向)的博士,他将这个疑惑作为博士论文的研究主题,设计了一份面向男性的访谈问卷。这些访谈打破了某种刻板印象,许多踊跃表达“不满”的受访者是有伴侣,甚至已经结婚的男性。

张依欢说,这些问题指向了一个更深层的现实,如果说女性是被社会期待所塑造的,那么男性也是如此,他们并非天生的“强者”或“支配者”,同样难以挣脱那张无形的性别规范的大网。

以下是张依欢的讲述:

文|谢紫怡

编辑|王一然

一份关于“男性不满”的访谈

最近几年,我越来越注意到,不管在网络社群,还是在一些与性别有关的公共事件讨论中,男性群体常常表现出受伤、委屈和愤怒,而且会将攻击的矛头指向女性。我开始关注男性的情感体验,想知道那些情绪是怎么来的。

之前我做过男性论坛的线上民族志,进行过话语分析,在准备博士论文时,我决定做访谈。我围绕男性的情感不满,设计了一份问卷,最终收到193份回复。根据回答的匹配度和想要分享的意愿,筛选出了23位男性受访者:他们的年龄在19到40岁,学历横跨了职校到博士。

结果有些出乎意料。我访谈的许多男性都正处在亲密关系中,甚至有些已经进入了婚姻,他们依然在表达身份困惑和对异性的不满,这打破了舆论场关于攻击女性的男性一定是“非自愿独身者”的画像。(Incel男,在网络社群语境里,代指某些男性希望拥有亲密关系,但因某种原因未能实现,产生了厌女等极端情绪。)

几位已婚的男性,都在强调自己的“惨”:因为妻子收入更高、性格强势,他们觉得在家没有太多男性气概和尊严。一位受访者刚辞去稳定的工作,原因是妻子在家会抱怨他赚钱少,他说想要创业、默默成功,再“惊艳所有人”;还有一位经常在家带孩子的“宝爸”,用“憋屈”形容自己的状态,尽管家庭的分工和角色变了,但心态还没有扭转过来,他说那好像是细火慢熬,一直在忍受着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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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源东方I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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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位访谈者让我印象很深刻。按照他的描述,同居女友对家务的要求很高,经常会为此责备他,比如床单的左侧比右侧多出了5公分。他每天都战战兢兢,时间久了,也会有一些微词。

他们的怨言不完全针对伴侣,会呈现一种错位。在网络上,他们看到很多声音讲述女性独立,但他们实际接触的女性会比较传统——比如认为男人应该吃饭付钱,男人应承担家庭主要的经济责任,在谈恋爱阶段,女方也会提起彩礼的事情。对此,一位受访者的表述很直接,他觉得“莫名其妙要承担这些东西”,好像“因为我是男的,我就得给30万(彩礼)”。

事实上,我访谈的男性,同样也深受传统性别观念的影响。尽管他们对“男人应该出钱”“男人应该养家”的观念感到厌烦,但内心深处也认同“男人应该多赚一点”,只不过话被另一半说出来,会更加激化矛盾。那些被他们视为负担的责任,背后绑定着男性身份的权威、尊严,是他们没办法真正舍弃的东西。

但他们越来越难享受到男性“权威”——很多女性不愿再独自承担无偿家务劳动,也有许多女性开始对生育怀有警惕。与此同时,社会要求男性承担的义务依然牢固:付彩礼、买房、孝顺上一代……他们感觉,男性既要付出旧脚本的代价,但女性却不愿意配合,而且有了一套新脚本。

他们用的词叫“议价权”,觉得自己在关系里的议价能力变弱了,他们不想“太亏了”。

当然,男性群体内部的感受也有差别。一般来说,经济实力强、教育水平高的男性,在面对彩礼、买房这类经济压力时情绪会相对缓和。访谈时,我问一些人为什么没那么在意,他们的回答也很直接,因为能出得起这笔钱:而那些经济处境不太好的男性,还在为将来的生计发愁,因而会表现出更多的怨愤、无奈。

一位来自工薪家庭,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坦言,因为经常在网上看到“男性有特权”的说法,他很疑虑,自己连工作都不一定有着落,“我不知道我的特权在哪”。还有一位艺术专业的男生说,他到现在连一个面试的机会都没有。他看到,很多岗位明确写着只招女生,至少在他所在的艺术行业里,觉得自己作为男性被歧视了。

他们把一些现实中的挫败,转化成了对于异性的怨言。一位已经结婚的受访者告诉我,因为疏解渠道有限,他加入线上的男性群聊。我曾经观察过不少男性论坛、群聊,了解大家如何在那里抱团取暖,交流中夹杂着怨气,甚至是对女性的攻击。凝聚起这些男性的正是共享的“受害者”认同。

我很担心,现在有一些自媒体专门在做“男性爽文”赛道,吸收这些男性的情感不满,刻意强化性别对立。还有人专门售卖“男性觉醒”的课程,教男人怎么不被女人控制,那些本来生活不如意的人反而花钱成了“韭菜”。真的有人在利用这股情绪去获利。

双重残酷

即使是在旧有的婚姻脚本下,这种男性情感的不满也不是一个新现象。

我最早把家庭作为田野,感受到我妈妈的付出如何被忽视。妈妈当了好几年全职主妇,她照顾我和妹妹,几乎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劳动和情感照料。然而在我爸爸的叙述下,经常出现的是他在外面赚钱多不容易,承受的压力与委屈。他总反复强调,我们能有今天的生活全靠他的贡献。

这种表达背后,其实也透露出一种受伤的情绪。这几年,尤其涉及到彩礼,恋爱开销等话题时,男性的受伤情绪总是表达得很明显。我之前做过一个研究,分析了去年两起退还彩礼事件(注:2024年5月8日,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在抖音上直播彩礼返还;5月8日,山东魏先生称其订婚并支付彩礼后,女方拒绝结婚且不退钱,经过法院调解,女方需退还金饰及分期退还30万元彩礼),它们有一个共性:一旦关系结束,此前的彩礼或大额转账,会让男方产生一种被骗的感觉。

这些事件的讨论里,男网友表现得往往非常团结,他们将当事女性标签化为“捞女”,认为她们欺骗了普通男人的金钱与感情。很多男性代入了自身的困窘,进一步将自己描绘为关系里的受害者。

我的好友,墨尔本大学文化研究系的博士生梁成林,也关注男性青年在网络上负面的情感表达。他有到一些受访者真实生活的环境,与他们面对面交谈。他发现,一些男性对阶层下滑的恐惧,往往会转移、投射到他们对性别议题的表述方式上。比如他访谈了一位上海土著,对方与父母同住,没有自己的房子,因为在相亲中屡屡受挫,于是也表达出了对女性的愤怒。

我们都感觉到,这些人身上有一种“底层焦虑”,这并非真正意义经济地位上的底层,而是难以达到社会与自我的期待,主观上的下沉感、无力感。还有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,可能是文化上的中产,但也没法获得体面的生活与职业尊严,便陷入身份认同的撕裂。

博士与直男对谈 研究彩礼等婚恋困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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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更长的时间来看,男性在婚恋与自我期许上的心态,确实经历了一些转变。

2012年左右流行的“屌丝”一词,虽然也是带有较强底层感的表述,但当时多是自嘲和调侃的口吻,背后还存有“逆袭”的念想;再后来“直男”流行起来,常用来形容人大男子气概、不解风情,但传到虎扑这类男性社群后,反而被当作某种身份认同,“直男”们隐隐还带着“自豪”。虎扑(出圈的)“绿帽街”,大家热衷于谈论自己的恋爱挫折。他们把感情故事作为某种社群的“笑话”,借此疏解自己的性焦虑。

但现在再看这些男性社群,已经没有那么多玩闹的性质了。原来的话题依然被讨论,但情绪变得更沉重,也更具有批判和攻击的意味。

2022年,我在英国读硕士,做了一个知识分享的B站账号。有一期节目,刚好是孙笑川吧(一个著名的以男性用户为主的贴吧)挂了一个女权博主,我发了一个视频评论,讲男性气质的焦虑,估计是被挂到群组了,那条视频的播放量有十几万,评论区有几千条,很多人都跑过来骂我。

有人直接攻击我,要跑来线下杀了我。当时我是第一次做自媒体,很害怕,就把账号注销了。我不明白他们都是谁,为什么要那样行动,甚至年纪那么小就表现出偏执,我是带着这样的困惑慢慢走进现在这些研究的。

我察觉到一种双重的残酷。那些自称受伤的男性,通过言语的攻击和对他人的网暴,将怨恨、愤怒、压抑的情绪转化给他人,但所有的叙述都建立在性别的二元论述上,并不能真正解决自己的困境。在伤害他人的同时,他们也困于无力行动的愤懑之中,这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另一种残酷。

或许有人会给出简单的回答,既然觉得不公平,那么你不与女生建立亲密关系、不进入婚姻、不按传统模式生活不就好了吗?这个东西说起来可能很轻松,但对他们来说很难。

朋友曾经分享他与一位出租车司机谈话的经历,师傅与妻子从南方来大城市打拼多年,好不容易把孩子供到大学毕业,又要开始攒彩礼钱。师傅说,去年他弟的儿子结婚,家里拿了52万现金娶亲,“我儿子也谈朋友了,这咬紧牙关过的日子也结束不了啊。”

朋友问,“那您能接受儿子不结婚、不生孩子吗?”师傅沉默了很久,说:“我觉得我接受不了。”

信息茧房

我们常说女性是被社会塑造的,其实男性也一样。当男性不符合“典型男性”的期待,可能也会遭到其他人的排斥。有一位访谈者告诉我,他平时比较注重外貌、喜欢打扮,有次和朋友在海底捞排队,顺手做了一个免费美甲,选了全黑色。他的男性朋友看到后,立刻说了一句“你好恶心”。

他还提到,自己买了一个紫色的手机壳,过年回老家时,全家人都围上来“批斗”他,觉得“一个男的怎么能用这种颜色”,连他的奶奶都加入了。

这个社会想要推着每一个男性长成某种标准模样,正如它也在推着女性符合某种期待。男人应该阳刚、女人应该温婉;男人要养家,女人要会顾家……我们好像都不自觉地被卷入这套僵化的脚本里。许多人其实都困于自己与性别的外部规范,以及传统观念,不断进行着自我斗争。

我有一位朋友,最近也在反思自己的无意识。她跟我说,有段时间她工作生活不太顺心,心情烦躁的时候,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:自己和丈夫住在二三十平的出租屋里,屋子那么小,都是因为丈夫不够努力。这个想法让她愣了一下。她是受过性别研究训练的学者,也很难完全摆脱性别规范关于男性养家的想象,因为这就是从小塑造我们的东西。

我一直都不太符合传统男性气质的期待,这是我很早之前的一个困扰。在初中学校,我始终无法融入班上的男性圈子。每次体育课,班上总有两三个男生不打篮球,其中一定有我。

我很讨厌体育课。身处在体育场,男同学都在打篮球,就算我和另外几个同学在旁边聊天,也感觉那个空间一直在排斥我、挤压我,让我感到尴尬,好像我的身体出现在哪里都是不恰当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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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到洗手间的小便池没有隔挡时,我的身体会下意识地挪到最角落的位置。女性的身体暴露,就常会和羞耻感相关联——这让我想到一位受访者的困惑。他觉得这两年媒体给女性给的关注度太多了,性骚扰,偷拍这类话题频繁出现,他接着告诉我,自己也曾经被女生性骚扰过。

我问他难受了多久,他说,那个感觉持续一阵子就过去了,“不会超过一天”。我试着解释,有些女生在遭遇性骚扰后,可能长期感到羞耻、痛苦,甚至是轻生的念头。这恰恰因为,女性的身体和性,在我们整个历史化的过程中,已经被很多道德的和规范的东西绑定在一起。耻感也会随之而来,变成一种情感惩罚。

正是这些施加于不同性别的规范,落在我们每个个体身上。

一直到我上大学,主动交了许多新朋友,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肯定,才慢慢意识到,过去的框架里不被接受的东西也是正常的。我觉得主动去建立不一样的连接很重要,如果一直困在大家都认同的规范里,会形成巨大的压力。尽管你已经很难受了,每天还是得挣扎于自己是否满足了那些期待。

后面遭遇网暴,也更让我想要去理解这一切。我一开始做访谈征集的时候,很担心没人愿意聊,或者对方抱有敌意。但意外的是,受访者们表现得很积极。在访谈中,他们的回答很相似,他们觉得,现在一说到性别,好像都在谈女性的经验,当他们看到有人好奇男性是怎么想的时候,他们也想被听见。

在社交媒体上,平台为男性、女性呈现的东西其实是差别的。大数据会为不同性别的用户量身订造他们的“信息茧房”:男性骂女性“小仙女”,女性也在说“男的都不行”。你会感觉到,这是一个互相激化对方恨意的话语场,不同群体之间不断强化彼此的刻板印象。

我们应当走向更开阔的理解,毕竟离开网络,都是一个具体的个体与另一个个体相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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